利仁與外婆(李綠枝)

在利仁五七那天，我的母親也離開人世。

從去年五月中風住院開始，媽媽就不曾離開病床，氣切、插管使得原本靜默的她更無意願溝通；原本以中藥控制、相安多年的乳癌也一發不可收拾，癌細胞擴散到全身，在安寧病房最後幾個月，嗎啡用到無上限；好幾次病危又活過來，病苦的身體更加拖磨。

媽媽一生意志堅強，她的娘家家境富裕，是地方望族，卻仍因陋習將女兒送到別人家當童養媳，姐姐們難逃此命運，身為么女的媽媽卻幾次在人家要來帶小孩時躲起來，最後她的父母只好把她留下來，成為唯一在家中長大的女孩。她和她的二哥(二舅)最為要好，二舅小時候很會畫圖，卻因生病喪失聽力，錯過求學的機會，而留在家中種田；媽媽一直不捨二舅一生被埋沒，常常反過來幫助他，也協助二舅媽理財，靠著賣菜讓孩子求學、並置產，妯娌之間情同姊妹。

媽媽娘家家境雖佳，但因長輩重男輕女，家事、農務都得做，不過在那個年代外公也讓她讀到北二女中。後來認識在家種田的父親，爸爸家裡很窮，阿公卻借貸讓他讀到台北工專，兩人構思好成家之夢，媽媽娘家並不那麼看好這個窮書呆子。嫁到夫家，才知未出嫁的大姑不好伺候，從小當童養媳的阿嬤不輕易相信人，庄裡許多陋習讓她覺得不可思議；媽媽堅持要爸爸出去創業，也讓保守的阿嬤為之大怒。雖然日後爸媽將阿公阿嬤姑姑接到家裡住，媽媽並伺候公婆大姑到最後，阿嬤到臨走前才承認這個媳婦還不錯。

我從小是個磨娘精，出生開始喝母奶，媽媽去上班時中間要趕回來餵奶，後來改喝牛奶也不用奶瓶，要媽媽用碗一湯匙一湯匙餵，餵到累時媽媽打瞌睡，我還一手打翻碗，浪費了牛奶，又要洗被子；夜裡愛哭，收驚等等辦法都得搬出來。聽說我小時個性就很好強，還在學爬的時候，大人用椅子等擋住不讓我過去時，我就會設法爬過障礙物前進，不肯妥協。

小學時，有一度媽媽的閨友因經濟問題跑路，將一對姊弟寄養在我家，債主找上門，我的媽媽仍無懼，保護他們姊弟上學、回家。二姨的二兒子(表哥)患有糖尿病、後來又診斷出有精神疾病，二姨無法帶他，媽媽也是把表哥帶在身邊；表姊婚變時期，媽媽也收留她在家。

媽媽的堅毅和寬容是我不可計量的，我以為媽媽是永恆的燈塔，任我四海遨遊，任我隨時回家時隨時照耀我；我以為媽媽是百寶箱，隨時可以變出我要的寶物。我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媽媽吵架，年輕時媽媽活潑能幹，協助父親的事業(以父親為名的事業，其實是母親在張羅)，打理婆家娘家事務；後來爸爸處份土地卻遭建商逼迫，過著游牧民族的生活。媽媽漸漸不管事，隱約知道爸爸管她很多，要做什麼事，都有一堆憂慮在後頭，媽媽隱約跟我說「女人不要強出頭」，至此她就更沉默了。

爸爸媽媽後來搬到觀音鄉下，我仍遨遊四海，不知歸期；結了婚生了小孩，更自顧不暇。回到家時，只覺得明燈已昏暗，爸媽連生活打理都有問題，我和銘源偶而回家幫忙打掃，催促他們搬到我們姊弟其中一家，他們希望看到兒女，卻又不願與兒女同住。

媽媽最後一次出遠門，是我帶她到雲林去利仁哥哥大川就讀的學校懇親，媽媽沿路暈車嘔吐，到了園區非常歡喜，她覺得很奇怪，這裡的人非親非故，逢人就很親切，她很滿意大川就讀這個學校。

利仁出生後，媽媽身體就更不好，不曾來幫我坐月子和探望，媽媽也不曾抱過利仁(因為她有小中風，站不穩不敢抱)，只有用推車推他、和看著他；利仁兩個月大之後狀況頻仍，我回家的頻率就更低了。每每回家，媽媽已不多話，做什麼事都沒有意願，我看到曾經為生命奮戰的勇士已經繳械，不知要為何而戰了。

去年五月，媽媽嚴重中風住進弟弟任職的新店慈濟醫院，一邊是不知還有多久人世的母親，一邊是每一出門就生病的幼兒，我不知道該如何兼顧。銘源說那就帶利仁搬去新店陪媽媽啊，我還東顧慮西顧慮無法成行。

去年暑假後利仁住院，九月底印傭阿米來家裡，家裡事務打理穩定，利仁的身體成長也較穩定，十一月我帶利仁和阿米上台北新店，在爸爸租賃的房子住了一個月陪伴媽媽。那時，我幾乎天天和爸爸吵架，爸爸對我管東管西(批評我教養利仁的方式、叫我念佛就好不要去道場、叫我早點睡覺等等)，我對爸爸也是管東管西(要吃天然的食物、衣服和寢具要分開洗、天冷出去要加衣服等等)。儘管攜著利仁跑病房，沒什麼上復健課，但爸爸以草藥調養，利仁的胃口大開，體重大增，也快速地學會離地爬（雖然已經慢很多，但這段時間也快速地趕上）。這可能是利仁和他外婆特別的緣分，可能是他孝順外婆的方式，好讓我可以安心住得下來。

後來我們常在新店小住幾天，但要推動教育療育之事，去新店的頻率又降低了。媽媽久病，幾次病危又回來，讓我漸漸遲鈍、逃避去想要怎麼陪伴她走最後一段路，不知如何觀待她困頓的身心；雖然已經安排好助念和佛化禮儀，我的心仍不知要安住在何處。

利仁往生前兩週感冒，咳嗽又嘔吐，媽媽又幾次病危，得從斗六趕去新店。我還想如果媽媽往生時，利仁要住院該怎麼辦；沒想到利仁先走，處理好利仁的事，媽媽再離去，這也算利仁的孝順吧。

利仁和他的外婆，這一對沉默的祖孫，不約而同給我生命的功課。

綠枝

100.9.30